专题片《江右》解说词文案——第六集：文章节义

1948年，时代巨变前夜的上海，一部由香港永华公司拍摄的电影《国魂》隆重上映。

【同期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1938年的中国，抗日救国运动正在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陪都重庆，一名年轻的国文教师把满腔的爱国热情投诸笔端，他要写一部能激起人们抗日热情、鼓舞斗志的剧本。

【同期声】吴祖光：“这两年的时光给了我多少崭新的经验啊。家国之思，朋友的爱，改变了我已经二十一年的平静生活。在这大动乱的际遇里，为了爱，牺牲一切都是值得的，甚至自己的生命！因此，在我们的历史上，我找到了文天祥。”

国难当头，国家需要的不正是文天祥这样的民族英雄吗？那时，吴祖光的学生们总是见这位年轻的先生手里拿着一本《文山先生全集》。文天祥，这个被世人尊崇敬仰了几百年的大英雄，他的故事该从何写起呢？

【字幕】富田古镇

这里是江西吉安的富田古镇，全镇两千多人口中，有两百名文姓居民居住在镇子的一角，撑起了一处叫文家村的地方。公元1236年，文天祥就出生在这个村子里。那时，吉安叫做庐陵。南宋理宗年间，文家村一位颇有声望的读书人文仪第一次当了父亲，据说孩子出生时文仪看见屋顶霞光笼罩，便给儿子取名云孙，字天祥。

在《文山先生全集》中，文天祥这样描述父亲：“嗜书如饴，终日忘饮餐，一援笔，云行水流无凝滞。”文仪学识渊博，但与他的祖辈一样，一生不曾做官。因为欣赏竹子“身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干可断而不可改其直”的品格，他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竹居。在竹居中，文仪亲自教授孩子们识字读书。

【字幕】吉安白鹭洲中学

1241年，文天祥六岁那年，江西都昌人江万里在这片古树掩映、清幽雅致的江中孤岛上创立了白鹭洲书院。因在官场仗义执言受到排挤的江万里，在书院这片清净的地方得以实施他“敦教化、兴理学、明节义、育人才”的志向。十四年后，这所书院里出了第一个状元，他就是文天祥。

【字幕】文天祥祭拜四忠像

在白鹭洲中学的后面就是白鹭洲书院的旧址，书院里摆放着四幅画像，画中的人物都是文天祥的庐陵同乡。其中，除了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另外三个名字并不为人熟知。然而在文天祥心中，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字幕】欧阳修，宋代文坛领袖，谥号文忠；杨邦义，舍生取义的抗金名将，谥号忠襄；胡铨，主张除掉乞降的秦桧抗金复国，谥号忠简；周必大，立朝刚正、言事不避权贵，谥号文忠；后世将这四位江西人称为“四忠”

文天祥的父亲，他的学校，他的老师，他的家乡，似乎冥冥之中已经为他的人生划定了方向。庐陵，历史上那是个被称作文章节义之邦的地方。

1942年6月4日，《申报》刊出了上海剧艺社征求剧本的评奖结果，现在重庆戏剧学校执教的吴祖光的作品获首奖。那一年，吴祖光二十四岁，他把历时两年完成的剧本用文天祥的名篇《正气歌》命名。

【同期声】“这就是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乃是天地间的正气……”

这是白鹭洲中学高二四班的同学在利用课余时间在排演吴祖光的话剧《正气歌》，他们在文天祥曾经读书的地方再现了这位七百多年前的同学、同乡的身影。

【同期声】“这节烈的浩然之气可以永远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1948年，吴祖光将《正气歌》改编为了电影《国魂》，依旧引起轰动。文天祥过世已有七百多年，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于文章节义之邦、于文天祥心中那股正气的长存呢？

【字幕】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杨万里

【字幕】江西吉安湴塘村

江西吉安的湴塘村是杨万里的家乡，村里保存着几百块清代的用于印书的刻版，上面全部是杨万里的诗词文集，而这些只是他留世的四千多首诗词作品中的一小部分。

【字幕】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竹枝词》，杨万里；春回雨点溪声里，人醉梅花朱影中。——《除夕》，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杨万里

杨万里号诚斋，在宋朝那样一个名作与名家灿若星辰的时代，他的诗以浅近明了、长于描绘自然景物的风格而独树一帜，被称作诚斋体。似乎是江西、庐陵这方水土特有气息的熏染，杨万里与他的同乡一样写得一手好文章，也有着节烈的品性。

1206年，年过八十的杨万里听到朝中权臣误国的消息，写下绝笔后忧愤而终：“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朝廷在品评他一生政绩操守的奏折写道：“窃观国朝文章之士，特盛于江西。如欧阳文忠公、王文公。”这篇《谥文节公告议》中所列举的江西人都以文章和气节著于时而垂于后，文中建议给有骨气、有文采的杨万里以文节的谥号。由此，杨万里与欧阳修、胡铨、杨邦义、周必大合称“四忠一节”，而吉安乃至整个江西被冠以了文章节义之邦的称谓。

【字幕】没不俎豆其间，非夫也。——《宋史·文天祥列传》

站在这样的几位同乡前，尚且年少的文天祥被激发出的是怎样的志向呢？“如果我死后不能和他们一样受人尊敬、被人祭祀的话，那么我就枉为大丈夫。”

【同期声】“那么大兵一到他们都会死！”“正好他们也有一颗必死的心。”“好，停一下。这个时候宋朝皇帝已经投降了，但是文天祥坚持‘君降臣不降’，所以这里一定要表现出文天祥亡国的痛苦。但同时一定不能放下他的骨气。”“我有一首诗，要念给你听：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帝王已经放弃了王朝的疆土和权柄，却依然以性命相争，可见在文天祥的观念中，社稷为重君为轻。他以身殉的是深植于内心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信念。

【字幕】电影《柳如是》片段

【同期声】“忠臣义士、名节道义，是天下间的元气！”

【字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时穷节乃现。儒家传统标榜的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一直是历朝历代士大夫阶层的抉择依据，尽管那些名与义、节与烈的背后，其实写满不为正史所记录的人性细节。

【字幕】电影《柳如是》片段

在写满男性士大夫名字的节义名单中，出身青楼的奇女子柳如是应该算特别的个案。曾名列秦淮八艳的柳如是和她的夫君文坛领袖钱谦益一起，在明亡清兴的乱世里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关乎生死、去留的抉择。三百年后，柳如是的传奇借由一部八十万字的学术巨作被重新讲述，而穷尽时年的心力写成《柳如是别传》的，正是史学大师陈寅恪。

【字幕】修水县竹塅村；清咸丰元年辛亥陈宝箴中举竖；陈寅恪祖父，陈宝箴；光绪己丑主政陈三立；陈寅恪父亲，陈三立；陈寅恪

这里是江西修水县义宁镇的竹塅村，村里的陈家大屋孕育了一个著名的文化家族——义宁陈家。这是陈氏家族中的陈宝箴中举人时所立的旗杆石，他是清末维新派著名领袖、湖南巡抚。边上的旗杆石是陈宝箴之子陈三立中进士时所立，他是维新四公子之一、同光体诗派领袖。而陈立三之子陈寅恪被称作教授中的教授。

对于生于十九世纪末的陈寅恪来说，此间百年中国的一系列重大变故均为亲身经历。作为有特殊家世背景且感知敏锐的历史学家，为何耗费大量精力去关注几百年前的一个小人物呢？从陈寅恪与一位朋友的交谈记载中可以获知一二：“寅恪细述其对柳如是研究之大纲。柳之爱陈子龙及其嫁牧翁，始终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光复故物之活动。”《柳如是别传》是陈寅恪生命中最后一部著作，似乎要借他人明己志，说自己未说完的心声。站在当下回望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应该是文章节义的一种跨越时空的绵延。

【字幕】庐山

陈寅恪生于湖南，去世在广州，但身后终于安葬在了家乡江西。在庐山植物园他的墓地边上大大地书写着他一生坚守的为人、治学的信条：“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字幕】文天祥墓

公元1323年，文天祥死后四十年，在他家乡庐陵的郡学里，他的遗像被挂在先贤堂，与欧阳修、杨邦义、胡铨等并列祭祀。文天祥以最为壮烈的方式为国尽忠，实现了他年少时的理想。

穿透重重岁月，洪皓、胡铨、文天祥、刘辰翁，这些头戴着方巾、只会舞文弄墨的江西书生们，在国家危亡时刻纷纷投笔从戎，以凛然的风骨光大了文章节义之邦的节烈传统。

【同期声】“那么大兵一到他们都会死！”“我在这儿领教！”“请丞相写两封信，叫他们投降，以免生灵涂炭。”

在1941年至1944年间，《正气歌》在上海共计上演220多场，观众多达十三万人次，反响强烈。文天祥作为中华民族英雄的象征，此时此地，上演此剧的意义不言而喻。

【同期声】“在人类之间就是一种浩然之气，这种节烈的浩然之气就可以永远名垂青史、万古长青、共山河不朽、与日月争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以家国为念，以天下为念，以苍生为念，如此的信仰和抱负，回答了中国士人心底里为什么爱国、怎么爱国、人生的目的何在的问题。

【同期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字幕】富田镇文山小学学生，文逸豪

“你知道文天祥跟你自己是什么关系吗？”“同一个姓文的吧。他以前是一个宰相，到土牢里面他写了一首正气歌，让世人记住他。”“世人是谁呀？”“世人就是世界上的人呗！”

今天的文家村大家都姓文，可是从血脉来上讲，他们当中很多并不都是文家后人。当年曾经追随文天祥抗元的义军在文天祥就义后改姓文，定居到文家村，让子孙后辈永远敬仰追慕这位民族英雄。

为什么文章好？为什么骨头硬？为什么毕生追求节义之名？可能是历史留在这片山水间的奥义了。

【同期声】“古道照颜色……”